走在小說大路上的創作者 張德寧
寫給隱地的信
拜讀大作《風中陀螺》,倍感驚訝。
你一直講要寫長篇小說,讀到《風中陀螺》,你的夙願終於實現,可喜可賀!你在〈後記〉中說還可能再寫長篇,這又給了我在不久將來讀你長篇的期待。驚訝的是你不按常理出牌,《風中陀螺》把傳統小說的手法甩在一邊,用現代小說的方式表現了你想表達的一切。
我認為,用什麼方法寫小說並不重要,要找到能真正表達內心的寫作方式,才最重要。至於合適的方式,方法對了,小說就成功了一半,有時卻很費思量。不知你是有意為之,還是自然為之,我以兩天時間就把小說讀完,隔天重讀一遍,然後就開始思考,要想出條路徑來,寫小說到底有無奧祕?
估計你是從心所欲地寫作開去(七十而從心所欲啊,還有什麼能拘束了你的),積蓄一輩子能量,雖言猶未盡,畢竟痛快淋漓,一氣呵成。陳芳明先生已經讀出了你「生命深處的悸動與顫慄」,也已然「認識一個受到時代壓抑的靈魂」,他寫的序,是一篇漂亮的散文,可惜對小說本身未置一辭。
用傳統小說眼光看,《風中陀螺》沒有前後連貫的情節,除段尚勤外,沒有個性鮮明的人物,沒有矛盾衝突,沒有故事的起伏跌宕,更不可思議的是,大段枯燥的論說,在小說中頻頻出現,條條犯忌,小說如何能吸引有固定閱讀習慣的讀者?
傳統小說的寫作有規範,既使不嚴格,讀者心中有一桿秤,秤量不動,或秤量不起,就不能接受了。作者有時為了小說之外的因素,能不壓抑內心湧動而遵循規範?我估計你在寫作之初,並沒有過多考慮一般讀者的感受,文字從心中汩汩流出,自然天成,為小說拓出了一條新路。
正因為傳統小說有約定俗成的框框,反傳統的現代、後現代小說應運而生。作家內心感受不能被框框掐死,破繭而出的蝴蝶千姿百態,各有各的美麗,各有各的個性,文學世界由此豐富精彩。
段尚勤是全書唯一主角,由他的本能體悟外界的一切,由他的視野觀察現實世界,以他的心理活動和內心感受形成了《風中陀螺》的主軸。青年段尚勤和老年段尚勤一直掙扎在焦慮之中,人的焦慮是由本能的驅動和社會壓力形成。隨著年齡增長和社會翻轉的千變萬化,段尚勤的世界受到震動。他的掙扎有其代表性。社會帶給他的壓力,一直纏繞於身,看來,住到第十間房,也離不開他了。
青年段尚勤性苦悶得不到排遣,循由正統的結婚方式,又因種種原因一次次失敗。他的婚姻生活,也沒想像的那麼美好。(嚮往和追求的美麗,終歸會被瑣碎的尋常日子粉碎,這是人類萬劫不復的宿命吧。)人生來就無法離群索居,人人都得做一個社會人。社會有其有形和無形的律條,幫助了一部分人,也扼制了一部分人。處在春機發陳時期的段尚勤若找不到合乎社會規範的發洩機緣,蘊蓄在內心的爆發力量是可怕和危險的。段尚勤不僅是段尚勤,他代表每個時期鬱悶的人,儘管每個人有不同的經歷,內心感受也不盡相同,段尚勤仍能代表處在人生某個階段的每一個人(不僅僅是男人),每一個人都有其特殊的處境,每個人身上都背負了社會施於其身的壓(動)力,這也是社會烙於每個人身上最深的印記。正因為人人感覺到了壓力,驅動社會開始改變。性禁忌在一點點解凍,經濟在一天天好轉,政治在一日日民主,社會在朝向適合人性的方向發展(當然也在反方向的路上前進)。
段尚勤到了老年,按說,應當享受天倫,頤養天年了,青少年時期所困擾所焦慮的都成了歷史。飽暖減緩憂慮,思想能自由飛翔,但他並沒有感到幸福,嚴酷的社會現實,浮泛在政治制度之上的齷齪,讓老年段尚勤拍案而起,表現了老年人少有的激憤。段尚勤是個不安分的人,是個不肯妥協的人,他永遠是個幻想的男子。青年段尚勤的內心並不複雜,幻想的內容還比較單純,到了老年,他的見識廣了,閱歷深了,心胸也大了,跳動的心臟或許不若年輕人,但他的想像空間更加豐富,抱負仍在,年過七十,卻仍堅稱「七十歲少年」。台北的每個角落都留有段尚勤的腳印,人生的酸甜苦辣他已嘗了個遍,熟透了的台北,熟透了的人生,從心所欲的段尚勤,雖然肉體仍然不敢放蕩,思想卻早已飛出了島嶼,飛到理想國,對什麼古往今來都可以鳥瞰了。
小說結尾,意猶未盡,故事還沒說完,世間哪有說得完的故事?人生的複雜永遠說不清,唯其如此,才成為文學永不枯竭的源泉。
說到藝術手法,要用最簡單的詞彙表達,我認為「拼貼」兩字比較恰當。小說中套小說,社會新聞、政治新聞信手拈來,時序的一次次顛倒,場景的空間位置隨意置換,人物按字母順序排列,按字母排序的人物各說各話,千人千面……拼貼,組成一幅色彩斑斕寓意深刻的抽象畫。
你一向愛看歐洲電影,《風中陀螺》如用歐洲式手法拍成電影一定動人。可以推測,歐洲藝術電影的表現手法,很多都「移植」到小說中來了。當然,電影是電影,那是視覺藝術,和文字藝術有本質的區別,所以,拼貼,不是看圖說話,也不能按圖索驥。
有時,不合常理的文字,逼得人透不過氣來「……人。人。人。到處都是人……」(岩熔已經沸騰,壓力仍在增加,沸騰的岩熔體積在不斷膨脹、膨脹……找不到出路……)「人。人。人。人。人。人。大人。小孩。男人。女人。(壓力仍在增加、增加……)人。人。人。人。人。」(……既便有萬噸岩石堆積,岩熔也要衝決萬山重疊,爆炸、轟鳴、噴發、岩灰、煙霧散了滿世界……)「到處都是人。除了人……就是車子啦。摩托車橫衝直撞。計程車拚命亂按喇叭……」爆炸似的語言,讓人昏了頭的語言,常人輕易不敢如此使用的語言,不如此,大概表達不了對「人」這個怪物的極其複雜的情感。
要完全說清楚《風中陀螺》,並不容易,它不像故事結構看似簡單,卻也沒有完全把讀者拒於門外,要讀明白它,可能是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了,這正見證了創作者只要肯不斷實驗,就能走向小說之大路!
張德寧,曾以〈換了頭抑或換了身體〉,入選《七十六年短篇小說選》(陳雨航編)。
著有《張德寧極短篇》,爾雅出版社印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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